碧落
1
好一直都习惯遮住一直眼睛,每逢被人问及,他都只是草草回答“旧时疾病所致”。
自然真相不同表面所见的那般简单,这是个秘密,只有他死去的母亲与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眼罩之下是变异般的碧色眼睛,传言碧眼可见异世之物。此话不假,好确实可以看到不肯往生的鬼魂。为了不惹是非,他将这个秘密隐瞒了多年。
只是最近,他似乎遇到了不太好打发的事。
事情细算下来正好成双。
一是,关于碧眼的传言还有下文,碧眼之人束发志学之年必有血光之灾,且多不可逾灾过难。
这个预言对好并不曾造成多大困扰,哪怕他现在即将十五。常言生死有命,好不信命,他信自己。单单是觉得这种无稽之谈,母亲死前依旧多次强调,也太杞人忧天。
至于二……那是与一位不速之客相关。
背着行囊敲开自家大门的某人,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特来投靠。
于是就造成了当下这样的局面——好正站在门口与这人对峙,对方则笑意盈盈不卑不亢地等着他的答复。
似乎是料定了自己的请求可以得到准予,这种过分自信的表情让好忍不住想把他直接踹到自家门槛一丈之外,省的看着心烦。
但,好还是没有把这碗闭门羹发到那少年的手中,冷着脸把人让进来。嘴上打着“既然是母亲生前叫你来的,我也不能太过怠慢”的名号,却在少年略显揶揄的清淡笑容间显得有些许站不住脚。
2
就算之前的理由蹩脚,但好马上肯定了另一个可以蒙混过关的理由。
当那位少年卸下行囊,抬起埋在短发间的面目时,好为先前的决策稍感庆幸。
少年的右眼与自己左眼的状况一致,都是青碧色的瞳仁,流淌着令人心惊的幽纹。然而他的眼睑至面颊处却有着狰狞的疤痕,这可能就是他不必遮掩异色眸子的原因——大家的注意力都会首先放在别处。
“这样你总该懂了吧,伯母引荐我来这里的原因。”少年笑着,活动由长途跋涉导致的僵硬臂膀,礼貌地鞠下一躬,“初次见面,我是麻仓叶。”
相同的姓氏让好叹了口气,不得已自报家门:“好,麻仓好。”
“我知道。”
叶怡然地坐在厅室的椅子上,为自己满上一杯茶解渴。
“哼,你也信那些谬论?”好直击叶来访此次的根源,在他看来,未曾谋面的叶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不解他为一些谣言杞人忧天的理由。
叶低眉,啜了口茶水,收起过分悠哉的表情。
“距离那天还有数日,请务必听从我的建议——即使你不信这些毫无根据的言论。”叶的话并不具有任何强制性,他不擅长勉强他人,选择存亡的人是对方。
如果好选择死,他断不会阻止。
“我只是尊重家母的意愿留你罢了,不要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好拒绝,让他听从来路不明的人的摆布,这是不可能的。
“是么。”不做表态。
3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避开是非之地。”
这是今晨好出门前,一直品茶默不作声的的叶,冷不丁抛下的一句话。当时好并不在意,是非之地,人言混杂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是是非非,谈何避开?
他现在有点后悔,并且稍稍理解了叶所言的真意。
菜市口午时三刻,好路过时刽子手正在行刑。他冷着脸挤开喧嚣的人群,闭目塞耳,保持常态回家。
在戾气较重的地方,鬼魅丛集,特别是这种沾染血腥之地。那只眼就算遮起来也完全不能阻止好看到那些异象,而今天的状况越发诡秘,浮光掠影之间,他仿佛看到了锁人性命的无常。
“啧。”咂嘴。好有些沉郁地走进院子。
凡人只该在亡时看到勾人魂魄的阴司,他现在既然看到了,即使不证明他命数将尽,也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到什么了么?”叶正在不甚仔细地翻阅书架上的手抄本,见好从远处走来,合上书,物归原处。
叶意有所指地点点自己碧色的眼,似笑非笑。这让好觉得一切都在对方预料之中,火气莫名地窜上来。
“你的方法如果无效,不要怪我我留情面。”好一开口就是威胁,实质上已然妥协。
“自然。”叶不太在意对方充斥敌意的态度,短短二字表示赞同之后,带着无奈的神情说了毫无关联的话,“话说回来……你人缘真好。”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叶伸手,拍向好的肩。但手掌并未落到好的身上,似乎单单轻轻拂了过去。
目光错过好的眼睛,聚焦于他身后灰飞烟灭的魂魄上,叶蜷了下指尖。
对于太弱小的鬼魂,好现在还是看不到的样子。过不了多少时日,想必他就能目睹两个重叠的世界的风貌了。
如今,应该作何打算呢?
见叶又开始发呆,习以为常的好没理睬,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4
“大可不必担心,放松些就好。 叶手起手落,面前不知不觉就堆起了一垄瓜子壳,且仍有增加的趋势。”
好嘴角抽搐,牙关咬紧,差点蹭破了自己的嘴皮。
“你所说的方法就是让我一直呆在这屋子里,如果消灾这么简单,要你做什么?”
连续几天都被困在宅子里,他再度怀疑叶的用意。
每天两人也什么都不做,大眼瞪小眼地喝茶嗑瓜子,他们的生活已然悠闲到令人恐惧的地步了。
恐怕在这么下去,好也不用帮别人去审什么文书了,就着现在的家财直接归隐山野岂不是更好?
可气之处还不仅限于此,作为始作俑者的麻仓叶看起来既没有后续动作,也不打算做出任何说明。分明就是将自己蒙在鼓里,还坐壁上观。
“我的打算确实就这么简单。”叶也不讳言,直截了当地摊开场面。
源于懒得二字,适才好的叙述不太精当之处,他也不做辩解,任随自己的所做被误解。
“你这么有把握自己可以成功?还是说你自己就是靠这个方法渡的劫?”好一点不信他的说辞,要是这般轻巧就能捱过去,那流传下来的那些说法,岂不是危言耸听?
若真如此,叶大可以书信一封告知实情,没必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这里……除非他摆明了起来当食客。挑起剑眉,看向叶的目光掺杂了更多揣度。
“这个方法……你认为这个方法指的是什么?”面对质诘,叶处变不惊地反问,手中的零嘴也不落下。
“……”不就是让他呆在家里么。除此之外好想不到其他。
到这之后,叶除去在家中四处转悠,考察每个房间的方位以免走失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过。这种举动难免让好心生迷惑。
“看你的样子似乎是误会了一些东西。”指甲缝都被瓜子染成了深色,叶拍拍手,将多余的灰尘抖落,“第一,我的年龄和你一样大。第二,你可以出门,我不会拦你——只要你乐意。第三,我的手段,现在还没到你应该知晓的时候。”
第一,他没有度过这种危机的经验;第二,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禁项,最多也是建议。从一开始就说过了,他所说的只是建议,别无其他;第三,不可说。
也就是说……他自作多情以为不可出行,然后这人还在故弄玄虚?!好突然有打包把这人扔出去的冲动。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叶避免了露宿街头的悲惨命运,好自己则怒气冲冲地跨出了门。
叶欲言又止地张张嘴,作罢。
把一桌的果壳推到一块,用掌心压平。盯着不见下榻的小山丘,叶恍然,他吃瓜子的技能在日益纯熟。
余光落在因好的离去半掩的门上,无声摇头。
好还真的出去了……外面的孤魂野鬼为了进这扇门可是斗得头破血流啊……
5
船舫上的女子巧笑嫣然,对着岸上的翩翩佳公子报以好意,眸若秋水,凭添一丝柔情。
好僵着脸收回目光,要不是她的模样因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变了形,或许还可以来个眉目传情,造就一段佳话,只可惜……被形势所迫,好必须视若未睹。
麻仓叶那个混蛋一定是故意的。
激他出来,是想让他看看这世间……不,是他自身的变化。待自己了解现状如何,才不会身在福中不知福地叫板。
曾几何时,只是零星出现在他生活之中的异世之物,现在却四处可见。
好知道,绝不可以和他们短目相接,视线的相会可以穿透界限,让对方也发现彼此的存在。对于能看到自身的活人,亡灵总是不惜表现出自己的兴趣。
“你看得到我的对吧?”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袭红衣,与她清秀苍白的样子不相符,z铮琅佩环戴了一身,发现奇珍异宝般兴奋地跟在好的身后。
好转过桥头,置之不理,要是搭上话,还不知道有怎样的麻烦,过了这座桥离自家就仅剩下举目可测的距离了。
浅波粼粼,河岸上柳枝摇曳,好无心欣赏。他需要默不作声,尽快赶回去。
步履依旧优雅,却已经是高速度,不愿在外做过多停留,同时不得不承认,叶的决策是对的。
正这么想着,好的脚下一沉。受习惯影响,他低下头去查看。
只见一个半大的婴孩佛在他的小腿上,粗短的四肢攀得牢实,见好低头查看,它缓缓抬起尚不能睁开双眼的脑袋,嘴角扯开一条缝隙,它在笑。
“果然,你看得到我们的对吧?”少女亲昵地将头枕在好的肩上,香软的身体从后面靠上来。嘴里吐纳的气息阴冷,悠悠在好的脖颈处漾来。
好感觉得到水染湿了他的肩膀,腥气扑鼻。前言未提过,但必须在此做出说明,好之所以确定少女非我族类,只缘她脖子上那道深深的痕迹,以及那之下潺潺流淌的血液。
好一脸不悦地闭上眼,少女当他放弃,拧笑着倾身攫取那温暖的生气。
然,好猛然厌恶地睁开眼:“我对比我年长的没有兴趣,还请这位姑娘自重。”这不算实话。
少女一愣,当真算起自己的年岁来,也不知该怎样计算,只算生前亦或加上死后?
就这空档,好满腹火气,一掌推开少女近在咫尺的脸——
“啊!”凄厉的惨叫穿耳而过,好眉间隆起深深的沟壑。
下一刻,他的表情化作了震惊,少女竟然在他的面前焚烧起来,带着微红透明的火焰燎灼了她的衣衫,燃烧的更快的是她的躯体,或称之为魂魄。
她的魂魄在急速扭曲,被灵魂撕裂的痛楚折磨,狰狞的眉目瞬间化为虚无。脚下的婴孩也察觉到了变故,发出吱吱的叫声蹿上柳树,将身形隐入千条万缕的枝条。
“看来稍微迟了一步呢。”循声望去,桥上正站着那个他咒骂了许久的人。
“你……”好话说到一半,只见叶运足了气,朝他奔来:“跑吧。”
叶不由分说拽着好的手奔驰在街巷里,驾轻就熟地找出归家的捷径。好察觉到在那位少女被烧为灰烬的同时,行走在道路上的所有鬼魂都转头注视着他,徐徐地朝他们所在的地方。
即使是在奔跑的途中,渐渐地,那些东西也开始围绕在他们身边,有将他们围困得进退不得的趋势。
“不要出手,也请不要放手。”情势顾不得叶回头观望,他感觉得到好想拼死一搏的意向,单方面的逃避确实难为好那个性子的人了。好的直觉没错,他们真要对抗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它们魂飞魄散,但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是叶希望看到的。
“你……”好话说到一半,只见叶运足了气,朝他奔来:“跑吧。”
不由分说拽着好的手奔驰在街巷里,驾轻就熟地找出归家的捷径。好察觉到在那位少女被烧为灰烬的同时,行走在道路上的所有鬼魂都转头注视着他,徐徐地朝他们所在的地方。
即使是在奔跑的途中,渐渐地,那些东西也开始围绕在他们身边,有将他们围困得进退不得的趋势。
“不要出手,也请不要放手。”情势顾不得叶回头观望,他感觉得到好想拼死一搏的意向,单方面的逃避确实难为好那个性子的人了。好的直觉没错,他们真要对抗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它们魂飞魄散,但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是叶希望看到的。
“想对的,等回去了,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一一详答,这样还算公平?”见好不为所动,叶干脆加大了筹码。
后续的承诺似乎见了成效,或者是好还在研磨叶的前一句话,总之,好认可不插手这次不大不小的逃亡,任随叶的意思。
6
“你我的这只眼睛,被成为碧落,和道家所言的第一重天迥异,但这个名字确实取自这层含义。”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使用最广泛的释义。
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叶正在履行所言,眨眨疤痕下的碧眼,继续解说。“碧落的出现不可考更不可预测,历史上对它的描述只有只言片语,但是从能找到的文献可以得知,碧落是一扇门,越过黄泉幽冥直达来世的门。”
叶看着几上的茶杯之中,水波微微震动,由整个大地的轻颤引起的,仿佛梁上的尘埃都会纷纷抖落。捧起那盏清茶送到口中,馨香则穿肠而过,安下心细细品味,他明白那只是夹杂在真实之间的幻想。
“你是说,它们接近我,归咎于我有引渡的能力?”对于他人所言,好惯于不尽信。叶的话看似可以解释一部分的事实,却依旧存在漏洞,在叶抵达之前,他从来不曾为这碧落遇过险,更没有半点可以同鬼魂对抗的能力。
“不知如此,你还有湮灭灵魂存在的力量。”叶相信这点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那个红衣少女不是被引渡而是单纯经由好的能力消灭了,“对了,说起来,你是桃花泛滥的那种人吧?船上的女子因情郎负心才投水自尽,红衣少女是因逼婚刎喉,缠着你的婴孩,也是因她的母亲未婚生子又惨遭抛弃,无奈之下才扼死了刚出生的孩子。总觉得你招惹的东西无意间透露出什么了呢。”
叶打着趣,好的能力觉醒得不算完全,被纠缠的话,也是有一定根源可寻的。至于是什么,就可以笑而不语了。
“那又怎样?”好对于男女之事总是看得轻薄,但他易受女子倾慕毋庸置疑,只不过没想到对鬼魂也奏效。
“没什么……”叶突然弯眉,带上几分笑意,“只不过我想说,刚才那些都是我胡诌的。”
“……”好凝神望着叶,危险地眯缝着星目,不怒反笑,“叶,如果现在你出去,境遇应该和刚才的我一样吧?不如今晚你就露宿在外,想必将成为人生不可多得的体验。”
既然他们都有些相同的眼,叶对外面的那群东西来说是神往之物,哪怕他再怎么厉害,面对众多的魂魄也是一手难敌四拳。何况他断定叶极不忍心直接毁灭它们,引渡则更为艰难。
不知怎么的,好就是笃定叶甚至把它们当做同类来看待,刚才叶阻止他出手是一方面,少年内心深处更加本质的东西是更加重要的一方面。
“唔,抱歉。”叶很快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虽然在好看来这是非常缺乏诚意的。
不满叶漫不经心的悔意,而好也没深究下去,当下不是对这种玩笑话较真的时候:“你不认为还有别的事情需要道歉么?”
“啊?”以为事情告一段落的人显然怔愣了半晌。
好莫名其妙的话,叶不是毫无头绪,而是可供探究的端倪太多。刹那间,叶便列出了多个可能性。
是自己撕坏了那本据说如果卖出,可以让一般人家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古籍被发现了;还是好终于明白池里的锦鲤不是被野猫叼走而是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或者好察觉到那株兰草的非正常死亡原由不是天气过于炎热,是自己一不小心就浇了太多的水?
究竟是哪个,一时间叶说不太清,他不希望是因为那只锦鲤——其实它作为一道菜的味道实在只能说差强人意,与预期相距甚远,心中失落他不想再次提及。
“对我来说最近的事都是飞来横祸,这些与你脱不了干系吧。”不如说,他有强烈的直觉,如果叶没有突然出现,到十五岁那天为止,他的人生都该是风平浪静的。
“这件事啊……”叶松了口气,“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我的话,你的能力大概不会觉醒。”
似乎只要不是那条锦鲤的相关事宜,叶都很乐意回答。然而好是不会发自内心感激他的真诚,他只想做心中所想。
“我改变主意了。刚才的玩笑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你还是得出去。”好的笑容有着特殊的气质,让人不知不觉陷入他的陷阱无法自拔,哪怕他的话毒如蛇蝎,听者或许也会甘之若饴地饮下。
终于明白那些女子为何三番五次纠缠这个性格恶劣的人了。其实关于那逝去之人的过往,叶没有半句虚言,他不过是无来由地想看看对方听到这话的反应。
“要我出去也行,但你确定不想知道我来这里叨扰的理由?”叶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也不等对方将话说出口,便絮絮地说下去了,“这碧落,原本只是一个人的。”
7
“哦?”挑眉,“拿着双眼原本是你的?”相较自己,叶对碧落的了解多了不止一星半点,他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
“不,相反。它是你的东西。”手掌覆在脸上,指肚遮去视线,连带叶的笑靥一并隐隐约约。
好的表情瞬息间有些怪异,这个和他推测的大相径庭,这个结论本该是毫无迹象,但是从叶的嘴里说出来,他不得不信服。虽然先前刚被叶的玩笑捉弄,此刻他仍是选择了相信。
“说起来我还必须感谢你,如果没有这只眼,我只怕早就死了。”叶淡然道出更为震撼的内幕,好在沉默地等待后续,此刻他确信一切的始末将要揭晓,真相在渐渐浮出水面。
“好……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看不出叶到底是何种心态,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样期待,记得与否,他更希望得到什么回答。
“不记得。”
不认为自己需要对一段忘却的记忆负责,他只记得需要的东西,因此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很过分啊……”叶嘴上说着,却没有表现出遗憾的样子,“我想也是,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年幼,要说的话,也就是玩伴,不记得无所谓。只是我希望你能接受一点——我是你的孪生弟弟,我有母亲给你的亲笔书信,要确认一下么?”
“不需要,继续你的解释。”好有些庆幸叶没有黯然神伤,他不擅长安慰人。
至于突然之间被告知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好也是不在乎的。从叶的话里他听得出来,两人没有过多交集,向来看淡人心的他,不认为区区一点联系,就要让他背上多余的责任。
“总之把你的一只眼转嫁到我这里来之后,我尚且得意延续性命,同时你与生俱来的能力也被抑制。只要我们在十五岁之前不相会,除了可以看到一些异象,基本上可以高枕无忧地过自己的日子。”异于常人的能力会给凡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叶不用明说好也应当清楚,在将那能力遏止到最低限度都为好的生活造成了诸多不便,倘若一开始没有任何措施,好的境遇可想而知。
嗅出叶的话中深意,好挑出他所言微妙的地方:“你在我十五岁之前出现的理由,这个就是要点所在?”层层剥茧,核心终于露出了棱角。
“是的,这碧落终究是你的,无论我出现或是隐匿行踪,你都会在十五岁来临的那天暴毙。”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下随后又松开,“我说过碧落是一扇通达往生的门,这意味着脱去三界审判而转世,届时将有大量无法转生的恶鬼将你当作媒介,仅有凡人躯体的你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过来的。”
“呵,听起来我的死已成必然了呢,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要是说什么送行的话,那大可不必。”依着叶的性子,恐怕是想到了扭转局势的方法才来的,作为回敬叶之前的作为,好故意如此激将。
“好,我不会让你死的。”
真是渺小的人类,一个玩笑也要这么认真对待。
好对上叶专注的样子,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
“事情我大致理解了,如果需要牺牲你什么来保全我的安危,劝你大可不必因为报答来帮忙,虽然并非自愿让给你那只眼睛,好歹是双赢。无聊的恩情游戏我不奉陪。”
“自然不会。”叶答得洒脱。
“那就好。”好说完,倏然露出了一贯的笑,“既然已经没什么说的了,那请你移步吧,经过深思熟虑,我认为还是要把你扔出我家。”
“欸?”好的话让叶措手不及。
“你同我的古籍、锦鲤、兰草相比,后者更为重要。”
8
“不觉得有点过分么……”叶垂头撩拨手中的柳枝,坐在河岸的背影纤瘦,枝条挑起的水珠在向晚的霞光里染上微醺。
靠着柳树干粗糙的肌理,它的周围正好有个直径三尺左右的圆,想着这才叫做画地为牢,叶出了声:“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哦。要说的话,也是那个笨蛋的问题。”
之前就一直沮丧地趴在他脚边的小傢伙,听了叶的话,才抬起头,委屈地蹭蹭叶的盘坐在地的腿。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吧,虽然很难看出来。”举起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好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幻还是慌了神,不然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个孩子的好意,他对情感波动的敏锐可是在任何人之上的。
之前说清了对好出手是自寻死路,杀人成性的红衣没把自己,更没把自己的劝诫放在眼里才招致了厄运,怪不得任何人。
只是受到牵连了的人,就不这么笃定叶告知他们的好善良温柔有几分可信了,他们可都看到的是一位魔王啊,纵使红衣有错在先,不由分说打散了她的魂魄,这等重责,想想都让人不禁战栗。
柳、槐、樱、榕、桃、枣、兰都是些调和世间风水的植株,死后力量微弱的魂魄极易受它们的影响。之前对好说的玩笑,不尽是胡诌,或者应当这么说,只有一点是错误的。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被母亲抛弃的怨气所成,而是本身由于柳树极强的阴气化作了无法往生的地缚灵。
比起不肯透露自己姓名而一贯被叫做红衣的少女,这孩子可算得上是无害的。可惜他却被一招燃尽红衣的好给吓坏了,自己站下树下唤了半天才肯探出头。一路灰头土脸地逃到这里,可是很艰辛的呢,要是这孩子不愿意帮忙,叶今晚就注定无眠了。
婴孩挥动着四肢,小脸上有不解的神情。
“啊……你说‘那他为什么还要把我赶出来’,唔,是我先干了点坏事啊。”叶很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古籍会那么脆弱,吃了锦鲤也实在是因为在家里闲的无聊饿了肚子一时又找不到食材,再加上各种不可抗力……
兰,前言提过那十分易聚气,气场不安定的宅子更是容不下这样的植物,在为整个宅子施下结界的同时,保险起见在它的生长环境中动了手脚,使其自然死亡。一切的工序都是暗中置办,好不知内情才算寻常。
“怎么了?”
空气中的异动让原本阴沉下来的天空躁动不堪,浮游在半空中的微粒加速了运作,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聚集为幽蓝色的冥火,震荡在一圈圈涟漪般地传开。
叶察觉有殃,视野却很受限制,怀中婴孩的未开化的感官在成为魂魄之后,反而可以看到更多东西。
婴孩呜咽了一声,战战兢兢地望着某个方向。
9
偌大的宅子在不停地晃动,放在高处原本平稳的家什,纷纷倒落在地面,碎裂的声音随处响起,而现在却不是惋惜那些珍品的时候。
灰黑色的雾状东西扑在门前,从门微微翕开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双双蒙上狰狞的眼睛。是的,那些根本是什么烟雾,而是经由过多的承载了怨气的魂魄组成,它们拥挤着,丝毫不在意环境,只是想进这扇门,疯狂地缠绕在一起。
层叠的对此世的怨艾,在无法往生的长年累月之中扭曲,为了寻求解脱,拼上了所有的力气也要穿破面前的这道障碍。
沿着墙基绕了一圈红线悬浮于土壤之上,至门前,则开始蜿蜒盘亘,勾勒出奇异的图案,这也是单薄的木门在如此强压之下还幸免于难的根源。
可是撑不了多久了,显而易见的事实门缝的间隙在逐渐扩大。
“该死!”好皱起眉,不是畏惧这场景,他是对自己后悔将某人赶出家门产生悔意而不满。
“呐,为什么要逃走呢?”
少女幽幽的声音仿佛滴着清晨的露水,哀怨,冰冷。
啧。
好嗟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暗色的气袅袅地绕上自己的脖子。它们来源于不知何时黏在肩上的一片柳叶。
声音的主人昭然若揭,好只想起了那个穿着红色嫁衣,楚楚可怜趴在他肩上的少女。
10
“你是谁?”对于一直站在自己面前,却一声不吭的小孩有些厌烦。
该有的礼数都不懂得么,随随便便尾随陌生人,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觉得应当适度提醒一下这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孩,不由得出言发文。
“原来你看得见我啊……”那个孩子抬起头,小小的脸上有惊讶,和一瞬即逝的喜悦。
“什么看得见看不见的?”莫名其妙,怎么会有人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好百思不得其解。说到他确实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家中,出生过后的最初几年足不出户,但他还没有孤僻到对不熟悉的人熟视无睹。
那孩子一点不介意他这样生硬的质问,反倒咯咯地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还没发现啊,哥哥。”
这么说着,席地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起软乎乎的脸颊,似乎在好奇好作何感想。
“你胡说些什么,我才没有弟弟。”好打断这个人的自说自话,就算他有兄弟也不该是这个愣头愣闹的样子吧,何况他的确是独子,出生后的记忆之中,全无其他兄弟的印象。
在说出自认为毫无纰漏的话之后,好有些后悔了。他发现当他提到“没有弟弟”时,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留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神情。令人生厌、无法言喻的神情。
“有的哦,虽然在出生前就死了。”孩子笑着赶走与年龄不相符的氛围,死去的人得以存活下来,虽是徘徊于两界之间不被任何一边容纳,但是他能够用魂魄的形势存在、成长,此生亦足。
“你是麻仓叶。”吃惊之余,没有多余的怀疑,冥冥之中好信任他的所言,“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
其实他还想问,为什么你不回家……可惜无从启齿,作为有幸下来的兄长,他总有一种感觉,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弟弟才没能活下去。
要是在母亲的腹中,能保护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生命,一切……是不是会改变什么。
“我回不了家,因为我和你不一样。”魂魄属阴,继承了碧落的年幼孩童显然经不起外界任何的干扰,所以他不得不被排除在那个家之外。
默默地坐在离家最近的树枝上,守护他爱着,却无缘相会的人们。
因为是家人,因为深爱着,所以叶没有打算告诉好自己夭折在诞生之前的原因。
“你回来吧。”
“欸,我不是说……”不是说回不来吗……?
叶不解,好应当是听懂了的,可是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把我的眼睛分给你,你回来吧。”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两界,行走在狭缝中的生物,算不上人类的话,那么就把这只眼睛作为桥梁,带回去到那个世界的弟弟,“如果不够的话,两只都给你。”
摇头,仍是拒绝:“那样你说不定会死。”
“……”不做声,固执地盯着叶,很不愉快,叶居然拒绝他的好意。
“不要……不行吗?”被盯着有些发怵,语气随之软下来。
“……”当然不行。
“那……要一只?”以后一定会还回来的……叶退让着做出妥协。
“这才是我的弟弟嘛。”好用力戳了下叶的额头,很开心的样子。
好痛……没想到身在人界的好竟然了能碰到自己,叶捂着被敲得发疼的额头。
这样就好。
能存在于好看的到的地方真好。
11
“醒了吗,好?”糯软又不失坚韧的嗓音,一直如同牢固的墙壁,透不出真实的情绪,是叶。
被附着在柳叶上的残余怨气纠缠,瞬间陷入昏迷,转醒的好,头依旧在阵阵作痛。
他想起了一些事,因为转移一只碧落的冲击,被自己忘却的过去。真不知道是怎样的玩笑,送予叶的碧落很好地避免了叶烟消云散的结局,却将他困在非人非灵的窘镜中,无法往生,失去了渡过彼岸的资格。
而失去一半力量的好,竟然也再看不到叶的身影。失去的记忆没有拾回,叶就这么在他的身边默不作声地呆着,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被人遗忘的阴影之中,凭借单方面留下的往昔等待重逢的那日。已经可以回家了,可是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直至大限将至,能力的暴走开始,叶才装作从来没有出现过敲响了这个宅子的门。想象不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这样的话。
“我想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面。”枕着叶的腿,好艰难地想要起身,愚蠢的自己所犯下的错,弥补都无济于事。
好猛地想起来一个关键点,叶到底是如何抵达这里的?越过那些东西的重重包围,找寻突破口进入用结界封死的地方,根本是天方夜谭。
“恩。”由于视角是从下往上,好看不见叶微笑的全貌,要阻止,全身的细胞却已然叫喧起来,“所以请不要动,另一只碧落我收下了。”
视野的一般沉入深渊,寂静的谷涯没有半点回音,叶伸出右手覆在好的眼睛上,作势使出力道。
会出现在庭院之中,那是因为他采取了最简单的方式——全数破坏自己亲手设下的结界。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神经的每一处末梢,碧色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以缭尽三千世界之姿,挟卷三界尘染瞬间净化绕在他们周围的怨灵。没有流出一滴鲜血,恐怕异于自身色彩的血液一道被焚尽,空余那串联异界的火光。
两只碧落在呐喊,它们要融为一体,回归于最初的姿态。
十五年前,正是源于孪生子各携一只碧落,让这本无意志的死物选择杀死更为弱小的一方——麻仓叶,随后一分为二的碧落才成功落户与统一个体。
“叶……住手……”精神刚受过重创的好,无法抵御叶超脱人类极限的力量,说话亦会牵动创口,他不得不断断续续地出声。
强忍着眼睛被生生挖出的痛楚,痛到会错以为整个脑子都被撕裂,奇迹般地没有失去性命。
汹涌而来的魂魄罩住整个宅子,今日并非了无星辰,急于脱离永恒徘徊的它们遮蔽了亿万年之外的星光。
“已经……迟了啊。”叶淡淡地吐出这一句话。
就算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好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他很想说声谢谢。
谢谢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愤怒和不解,和孩提时期一样,固执己见,又那么温柔。还没到他们十五的生日,没来得及对他说上生日快乐,还是有些遗憾。
这些话,就永远留在心中罢。
狰狞伤痕下的青碧色瞳孔,缓缓流出同色的雾气,它在引导彼处无所归依的另一半。相对柔和而稀薄的气围绕着那喷薄的火焰,渐渐的,两团各自为阵的碧绿溶解在一起,盈盈的光彩倘若要照亮漆黑的都城上空。
暴走的火势突然安稳下来,朝着叶的所在冲撞过去!
跪坐在原地的叶只是颔首,微扬起头,虔诚地迎面这对从降落人界就牵连不断的碧落。那难舍难分的样子,他和好此世剪不断的瓜葛,大约也是这般。
只是结局不同。
再次睁开眸子,异色的瞳化作了妖异的碧,叶笑着道别。
“再见,我最爱的哥哥。”
话音未落,巨大的四方之阵蓦然开启,繁复的来自神界的语言印刻为纹,记载了那些久远的、被人遗忘的故事。颤抖的空气中,再也忍受不住彷徨的灵魂疯狂地钻进渐渐变大的门。
没有任何存在经得起洗礼众多怨恨,堆积百年的想念,仅仅是个凭依碧落在存活下来的灵体无法承受,“桥梁”所负担的东西过于沉重。这对于尚且是凡胎肉体的好来说一样,开启碧落这道门,就以为着湮灭。
燃尽魂魄,才足以蓄积够需要的能量。
被神明暧昧选中的两人,如果背负死亡的只有一人,这苟存的性命,就由他自由使用吧。
哥哥的善意,铭记在心足矣,本该消亡的人,尘归尘,土归土。
“我爱你。”无论好信不信,哪怕是碧落互相吸引的特质带来的错觉,这也是他想说出的话。
“我……也是。”失去碧落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空洞蒙上灰白的瞳孔里映出的只有哀伤,不属于左眼所见的碧落之炎火,右眼捕捉到的幽深情绪,好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回答。
一错再错。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叶的身体快速透明化,想要攫住他的手腕已是徒劳,他碰不到一点点消失在分钟的叶,稀薄的存在将要被呼啸的漩涡卷走般,没有挣扎的余地。
身体下沉,头颅枕着的温暖身体已经不见了。
原来,没有人类的躯体,他也可以那么温暖。
“再见……”
道别的话是谁先说出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还会重逢。
或许还是这个家,或许是别处。
12【番外】
“你……”看着突然出现在厨房窗外的人,下厨的好顿了下,随即抄起汤勺,猛地朝对方脑门上敲过去。
“好痛……”被敲个正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既然要走,还回来做什么?”叉腰睥睨额头被敲得通红的人,要是没有让他满意的答案,再敲一次有何不可。
啊……生气了……
讪讪地做出讨好的表情,连被敲痛的地方都不敢去碰:“因为想说生日快乐,所以回来了……这样的?”
具体的他同样无从得知,总之就是回来了——虽然不是用普通人的身份……
“生日快乐。”虽然是越过一年的十六岁。
“恩。”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好不介意这个迟到的祝贺已经很好了。
碧落的主人怜悯,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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